7月3日,工信部举行的光伏制造企业座谈会,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各家光伏企业江湖地位的一次集中展示。
因为这些企业分别是:硅料TOP4(通威、协鑫、大全、新特);硅片TOP3(中环、隆基、高景);组件TOP4(晶科、天合、隆基、晶澳)以及分布式光伏TOP3(正泰、富家、TCL),还有差异化技术路线的三家企业(华晟、隆基、爱旭)。
高景和华晟,是参会企业中两家最年轻的创业企业。有意思的是,这一天恰恰是高景太阳能6周年。高景太阳能成立于2019年7月3日,总部设于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由光伏产业资深团队创立,并获国有产业引导基金华发集团及知名投资机构IDG资本共同加持。截至2024年,高景硅片全球出货量累计已达150GW,跻身全球TOP3。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行业反内卷、硅片调价,赶碳号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关注硅片环节了。在光伏洗牌过程中,硅片企业似乎是最没有存在感的:行业赚钱时虽然没有硅料企业赚得多,但亏钱时硅片却毫不含糊。硅片这一两年给人们的印象,似乎就是“技术门槛不高”、“产能过剩严重”,也缺乏丰富的想象空间。硅片企业们,似乎只能被动等待着上游硅料们产能出清。
但是,赶碳号在专访徐志群以后,原来的认知有点被颠覆了:硅片的市场环境再差,也有企业屹立不倒,甚至脱颖而出。徐志群给赶碳号提供了高景太阳能的一组经营数据和信息:
资产负债率保持在50%以下;
银行贷款(有息负债)保持在3个亿以下;
今年上半年经营性净额为正;
硅片库存几乎从未超过5天;
高景太阳能是一家非上市公司,但赶碳号丝豪不担心上述信息有夸大的成分。因为它们都可以在未来得到检验——高景无论是上市,还是发企业债,都会披露三年一期财务报表。
行业维艰,硅片尤甚,无论是专业化硅片企业,还是一体化企业的硅片环节,无不巨亏。赶碳号不太相信奇迹。但是,高景太阳能,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徐志群 高景太阳能董事长兼总经理
徐志群先生是单晶硅片领域的资深专家,拥有超过30年的行业积淀。作为半导体材料科班出身(吉林大学),他自毕业起即深耕单晶硅片技术研发与生产管理,在单晶硅片的全产业链技术、工艺优化及大规模生产管理方面积累了极为深厚的专业造诣和丰富的实战经验。
01
苦行僧一样降本
无论是在硅片的暴利时代还是在当下,高景太阳能都是一家最“抠门”的企业。这种近乎严苛的自律,除了过硬的产品品质之外,还体现在成本的精细化控制,财务风险的控制上。
赶碳号:
硅片几乎是同质化竞争最严重的一个环节了,产品一个样,专业硅片上市公司一家比一家能亏,产能越大似乎亏得越多。从一体化企业的业绩也能反映这一点,凡是硅片与电池组件一体化程度高的企业,亏得更多。
徐志群:
我从来不认为拉棒切片环节是完全的同质化竞争。
在高景创业初期,硅片非常赚钱,当时很多投资者经常问我的一句话是,老徐你看单晶炉大家都能买得到,切片机也能买得到。如果现在有一个基金再找一个比如老马,和你老徐一样支起个摊,有什么差别呢?
这个问题很犀利。我的回答就一句话,医生的手术刀都差不多,但刀在谁手里不一样。如果让我这样一个普通人给你的亲人做手术,你敢吗?
投资人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最后就投了高景。当时(第二轮融资)我们只有20个亿的融资需求,但投资机构的TS(“Term Sheet”,通常被称作投资条款清单或投资意向书)总额拿到了350多亿。我当时跟他们讲,现在行情好,未来会很差。他说会差到什么程度?我们融资那时候,硅片大概四五块钱一片,后面涨到了七八块钱一片。我当时说,硅片以后也就是一两块钱一片。我认为硅片的成本会下降,因为当时硅料价格虚高。一两块钱一片,也就对应硅料60块钱一公斤的样子。
一片硅片能赚一块钱,这绝对是不可持续的暴利。我向投资人说了我的逻辑,如果你的设备固定资产投资一个亿,那么你一年的产值至少要超过一个亿。因为你营收如果都超不过一个亿,几乎就回不了本的。
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高景的拉晶和切片产能投资非常抠门,厂房能建小一点就建小一点,占地少一点就少一点,道路少修一点就少修一点。
头部企业在自动化上的确做得好,尤其像黑灯工厂这样的标杆,也有不少朋友热情推荐我们去学习。但目前,我们更侧重于根据自身发展阶段和战略重点,审慎、高效地配置资源,确保产能的稳步提升和核心竞争力的持续打造。
赶碳号:
高景的精细化管理在行业中是出了名的,包括一些离职员工都这样认为。
徐志群:
我们一开始叫“简易自动化”,后来感觉这个说法不准确。我们在对标学习美的的时候,改为“价值自动化”。也就是说,你上的自动化必须有商业价值,你不能为了自动化而自动化,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我们所有的钱都花在刀刃上,只花在最能够提升效率的地方。我们甚至都没有办公楼,就是在车间里挤出一个地方弄个办公区。
有的光伏企业在上海办公,我考察后决定还是放在苏州办公,因为苏州的租金更便宜。我一天到晚都在想这方面的事(降本)。
02
坐禅僧一样保持定力
对于规模的渴望,几乎是所有企业的追求。只要成为一个行业的龙头老大,就能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有时就能定义游戏规则。然而,没有质量的规模与增长,往往是最危险的。这方面的案例有很多。但在规模的诱惑面前,想要克服人性的弱点,知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流水不争先,争的是生生不息。
徐志群:
如果小结一下硅片企业间的竞争,至少有三方面的差异化:在产能投资上有差异,在产品品质上有差异,在经营管理上也有差异化。
从运营角度,我举个例子,最近我们的210 N型硅片,有一天库存只有1万片,这等于没有库存。投产到现在,硅片库存几乎就没有超过5天。唯一的例外是去年,几家硅片企业限产守价格,我们有一段时间库存达到7天,那是唯一一次。
赶碳号:
除了对标行业外的运营高手以外,高景在行业内的目标是什么?
徐志群:
我的看法跟别家企业不太一样。我经常和我们的中高管讲,商学院老师让我们心中一定要有目标,未来一定要争第一,其实未必全对。
至少在我们光伏行业,在硅片环节,很难做到赢者通吃。举个例子,我们的硅片质量再好,只要比同行高出两分钱,客户马上就去买别人的了。这和快消品不太一样,它们到最后真能赢者通吃。比如,家电、汽车等行业实际上是有品牌效应的,但我们完全TO B,工业品本质上没有品牌效应,尤其是硅片。想明白这个逻辑以后,就不会去争第一了。
前段时间有人问,老徐你们什么时候要干掉头部企业。我说,在高景内部我们的企业文化规定,是不允许员工们讨论这类话题的,因为我们从来也没有这类想法。
赶碳号:
在去年,光伏的四大环节,其实都存在龙头企业主动洗牌的现象。当时硅料、硅片、电池组件头部企业主动降价,结果造成恶性循环,自己也成了受害者。
徐志群:
我研究过一家公司,福斯特,我和老林董是老朋友。福斯特就是一家从来不会用现金成本卷胶膜行业的龙头企业,虽然他们有这个实力。福斯特的厂房据说折旧早就摊销完了,财务成本甚至是负的,每年都在吃利息。而其他胶膜同行们可能欠了很多设备厂家的钱、银行的钱。福斯特为什么就不打价格战呢?为什么我们主材企业就这么糊涂呢?
赶碳号:
一个行业健康不健康,全在老大。福斯特不是一家吃干榨净的企业,留一点空间给同行,利用自身优势在市占率和利润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就像宁德时代一样。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老虎把兔子都吃光了,老虎还能活吗?一定是要维持整个生态的平衡。另外,存在一定的外部竞争,也是一家头部企业不断强大的动力。
徐志群:
在困境逆境之中,我建议创业者们一定要学习华为。
我参加华为培训两年多,有一点印象深刻。任正非非常懂得扩张和收缩之道。他在扩张的时候勇往直前,收缩的时候说不干就不干。举个例子,当荣耀被美国制裁时,华为将荣耀切掉了。当时华为正在冲万亿营收规模,切完只剩下6800亿了。华为果断放弃了规模情结,但我们看到,华为去年又回到八九千亿规模了。所以,他实现万亿目标只不过时间长一点,但是企业更健康了,而且保住了荣耀。
赶碳号:
规模冲动是人性,也是企业家做企业追求的成就感。包括一体化,多少也与此有关。你感觉一体化与专业化的争论会有终局吗?
徐志群:
一体化与专业化之争现在已经暂停了,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忘记人类的忘性,我想说一体化和专业化之争还会再起来的。亚当斯密在300年前就告诉我们应该分工合作,但是为什么后来就各搞各的一体化呢?这事真的需要定力。
你可能不相信,高景没有参股任何一家硅料厂(即使当时硅料发展非常好)。很多人也不相信,高景也从来没有买过5年期的石英砂。
这个行业很奇怪,看到什么赚钱就想做什么。包括我们公司也有高管,三番五次地让我做一些石英坩埚。我说不能做,你想想看,当就连卖茶叶蛋的大妈都去炒股票了,股市是不是很快就会下来了。当时我们做了一些分析,发现海外石英砂企业在中国签了很多长单。2027年的长单总量如果全部兑现的话,就有1500GW。另外,我们也分析了国内几家石英砂企业,我们认为技术突破的可能性很大。后来,这些都证明是对的。
赶碳号:
光伏从技术上似乎已经没有卡脖子的环节了,只有在产能上把自己干死的这种可能。
徐志群:
我在2020年刚创业的时候,然后好多投资者问我,你的技术瓶颈是什么?你的护城河是什么?我跟他们这么定义的,我说你要做的是想明白这个行业的特点,未来这个行业一定是有一定技术门槛的大规模制造,我说你千万不要按照华为的逻辑来投高景,你会失望的。光伏是工业企业,而不是高科技企业。
我们光伏的技术全球领先,但这些技术是用来赋能制造业的,这个逻辑一定要清楚。你看华为做研发,一投就是600亿,不计成本,但是高景能学得来吗?
我们在内部经常探讨时经常给我们的干部洗脑,说我们一定要有能力边界概念,不是你的能力范围,你不要去碰。
赶碳号:
在当下周期里,高景毕竟还没有上市,我们的安全垫有多厚,我们做过压力测试吗?
徐志群:
我这里有两个可以对外公开的财务数据。
第一,我们的资产负债率在50%以下;
第二,我们的银行贷款不到三个亿。
这两句话,未来完全可以验证。
03
扫地僧一样练内功
徐志群形容,当时的光伏就像冲浪,从底部冲到风口浪尖有多高多快,摔下来就有多重、多迅速。所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练成盖世武功,但在机会面前,必须迅速捕捉,在风险面前,必须敏捷规避,“转身一定要快”。
赶碳号:
在反内卷的当下,硅片如何才能走出困境呢?
徐志群:
我去年在光伏行业大会上讲过三句话,就是光伏企业一定要做到三个自律。
第一是品质自律。高景在品质上花了很多精力,在过去一年半时间内我们的客户满意度是全行业前三,我们在印度已经不用打广告了,客户都在口口相传。
第二是价格自律。
第三是产能自律,产能利用率的自律。项目已经投了没办法,但如果现金流处于失血状态,该减产的一定要减产,自己要想办法。
高景内部有个规定,如果库存超过多少以后会自动减量,价格低到现金流为负的时候自动减量。我们一直是这么干的。
赶碳号:
高景自律,是因为你们赚到大钱的。那些更晚起来的,为了保命可能就做不到。
徐志群:
我们的确非常快。我在行业里经过三次起起落落,相对敏锐一些。当时的感觉就好像是冲浪,从底部往上冲的感觉。
我们开工建设、投产,速度非常快。当时珠海市有点看不懂,说有企业一年两年才建成厂房。我在珠海140天就投产了。珠海政府工作报告里说,这是高景速度。
青海高景产线
我们后来在青海西宁从动工到投产,只用了94天。当时是3月份施工,当地还是冻土。西宁市政府说,这是高景速度,西宁温度。
西宁政府他们说招商引资到现在,就高景最实诚。以前的招商引资,往往是企业来了先让地方建个办公楼,然后再慢慢干。而我们当时在西宁,就是吊了个几个集装箱在工地上,睡在集装箱里面建厂房。
我们当时计划3年内做到50GW,实际上只用了两年就做到了,抓住了最后一波行情。为什么要这么快呢?因为这种行情真的是千年难遇的。
时机真的很重要。我一个朋友做碳碳复合材料。因为内蒙电价便宜,他到内蒙去建厂。地方产业招商,很多都是地方政府代建厂房,后来花了一年半时间。这一年半中,碳碳已经从750块钱一公斤掉到了270块钱。
我不知道王老师您喜不喜欢读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段誉会一个功夫叫凌波微步。不但速度要快,转身还要快,做企业必须得这样。
赶碳号:
高景的投资人现在是一种什么状态。我估计一方面没想到光伏会变得这么差,另外庆幸自己投了高景,而不是别的项目,对吧?
徐志群:
我们的股东一直没有焦虑。今年上半年,我们的经营性利润一直为正,我们每个月都会给他们看财务报表。你做得好,大家会尊重你。投资人甚至经常安慰我们,老徐不要着急,这是行业周期。
后 记
反内卷,究竟如何反?高景太阳能,让赶碳号想到“幸存者偏差”这个案例。
二战期间,美军想给轰炸机加装装甲,但装甲过重会影响飞行效率,因此需要确定装甲应该加在哪些部位。军方统计了所有返航轰炸机的弹孔分布,发现机翼和机身中弹最多,而发动机和驾驶舱中弹最少。于是有人建议:“应该加强中弹多的机翼和机身!”
但统计学家亚伯拉罕・瓦尔德却提出反对:那些发动机和驾驶舱中弹的飞机,根本没机会返航(即 “未能幸存”),因此我们看到的 “弹孔少” 恰恰说明这些部位最需要保护。最终军方采纳了他的建议,大幅提高了轰炸机的存活率。
在光伏辅材,有福斯特,在光伏主材,类似高景的例子,在硅料端有大全能源,在电池组件端有阿特斯。
在光伏周期里在,那些活下来、活得好的光伏企业,究竟做对了什么?并不只是因为保守的财务策略,而是知止、敬畏与自律。
所谓知止,他们不仅能够洞悉到行业的本质, 同时还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在哪里;
所谓敬畏,他们敬畏市场,敬畏天道,没有零和博弈的思维,也不会卷市场,卷同行,在行业上升期表现并非最亮丽,下行周期中却显现出强大实力;
所谓自律,其实是强大的定力与执行。知易行难,知行合一最难。
时间,将会奖赏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