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竞争,从无坦途。
在重庆主城区外,涪陵是毋庸置疑的王者:
2024年GDP完成1710亿元,排名全市第四;2700亿的规上工业总产值,稳坐全市第二把交椅;7家百亿级工业企业,数量称冠全市。
然而,涪陵巨大经济体量之下,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反差:
超一半的工业营收来自材料产业(1400亿元),而外界对“涪陵造”的认知,却仍牢牢固定在榨菜与藿香正气液上。
产业命脉系于单一的中间环节,且它的品牌声量,远未能与庞大的产值规模相匹配。
涪陵的“天花板”,究竟是坚固的穹顶,还是易碎的玻璃?
涪陵如何成为区县“天花板”?
洞见产业先机,传递智库思想
涪陵今日的工业地位,是一部由国家战略、市场力量与资源禀赋共同谱写的三部曲。
这一切始于1966年的三线建设。
国家在涪陵白涛布局的绝密816工程,为中国第二个核原料工业基地。
这项庞大的国防工程,为涪陵带来了首批技术人才、产业工人队伍,以及大型项目的建设管理和配套机械、化工生产能力。
1984年工程停建后,其核心国营816厂开启了“军转民”的探索。
1993年建成年产30万吨合成氨的大化肥项目,标志着涪陵化工产业从军品生产成功转向民用大宗化工产品生产,并逐步发展成为当地经济的支柱之一。
以此为根基,2006年,涪陵白涛化工园作为重庆市级三大化工园区(白涛、长寿、万州)之一获批建设,为后续产业的大规模集聚奠定了平台基础。
1992年,随着国家作出对口支援三峡库区移民工作的重大决策,浙江与涪陵结下不解之缘。这并非简单的资本输入,而是一次成功的、可持续的“产业移植”。
最初的政策驱动,让娃哈哈等第一批浙企落户涪陵。
而涪陵赖以立足的化工产业根基与人才储备,也让最初的“政策驱动”快速转变为“优势吸引”,使合作得以深化并取得巨大成功。
华峰集团、万凯新材料等化工巨头相继落户,看中的正是这份工业底蕴。
涪陵华峰化工己二酸生产装置
其中,华峰集团自2010年落户以来累计投资超200亿元,已建起全球最大的己二酸生产基地,为涪陵贡献了多个“世界第一”的产业头衔,正在打造千亿级产业园。
至此,浙商与涪陵的合作完成了从“扶贫支援”到“互利共赢”的升华,为其工业的第一次飞跃奠定了坚实基础。
正是这份雄厚的产业根基,让涪陵在重庆市的产业版图中占据了新的战略位置。 当重庆发力万亿级智能网联新能源汽车产业集群时,涪陵的机遇来了。
它并未停留在简单承接加工环节,而是凭借其在化工新材料领域的绝对优势,精准地将自身定位为主城整车企业的“核心供应商”和“关键配套基地”,主动切入动力电池、轻量化材料等核心赛道。
这一清晰定位和产业基础,加上毗邻主城的区位优势,形成了强大的“磁场效应”,吸引了吉利科技、青山瑞浦、卡涞科技、华峰铝业等新一代浙商企业纷纷落户,建设大型生产基地。
它们看中的,正是涪陵嵌入重庆智能网联新能源汽车供应链的巨大潜力。
由此,一种“研发在主城、制造在涪陵”的垂直整合协作模式得以形成,而发达的水运体系则为这种协作提供了高效的物流保障。
得天独厚的工业底蕴,遇上了千载难逢的资源禀赋。2012年,一场改变涪陵命运的“页岩气革命”在其地下轰然爆发。
2012年,涪陵在全国率先实现页岩气商业开发,拉开了革命的序幕;至2018年,便成功建成年产能100亿立方米的大型气田,相当于一个千万吨级的大油田,一举奠定了其行业地位。
这不仅是一次资源发现,更是对既有化工工业体系的空前赋能,一举将涪陵推向了国家能源战略的前沿。
涪陵页岩气田的横空出世,其意义远超一城一地:截至2024年,累计产量已突破700亿立方米;仅2024年产量就高达85亿立方米,占同期全国页岩气产量三分之一,强势支撑了重庆页岩气产量占全国近半壁江山的格局。
放眼全球,涪陵页岩气田已成为北美之外全球最大的页岩气田,其成功商业化开发意味着涪陵从一座区域性工业城市,升级为肩负国家能源安全战略的城市。
这场能源革命与既有的工业基础产生了强大的协同效应:
廉价的页岩气资源为化工材料产业提供了最核心的成本优势,直接助推其产值突破1400亿元,占全市比重超四分之一,并依托化工原料优势,向下游纺织产业(如化纤)拓展;
同时,它更催生了页岩气装备制造、勘探开发技术服务等新兴产业链,吸引了国内外顶尖的能源服务商落户。与美国通过页岩气带动高端制造、化工产业的路径形成呼应。
“三线建设”的战略远见、“浙江力量”的市场活力与“页岩气”的资源禀赋——这三股历史性力量的持续发力与叠加,并在“毗邻主城”这一区位优势的放大效应下,不仅重塑了涪陵的产业格局,更深刻改变了其在区域经济中的战略地位。
最为直观的体现,便是涪陵与同处三峡库区的核心城市万州的竞争态势逆转。2010年,万州GDP(500.13亿元)仍领先于涪陵(434.48亿元),稳居非主城区县首位。
然而,凭借坚实的工业体系和持续的产业升级动能,涪陵在2017年首次实现经济总量对万州的超越。
自此,两地的差距持续扩大。至2024年,涪陵对万州的领先优势已扩大至488.35亿元。这一逆转并不断拉大的差距,标志着涪陵成功规避了库区城市常见的产业“空心化”风险。
繁荣背后的结构性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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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之下,危机暗涌。昔日造就涪陵辉煌的“三股力量”,也在无形中铸就了一道“玻璃穹顶”——看得见天空,却难以突破结构的束缚。
涪陵工业呈现出惊人的单一性:2024年材料产业以 1387.41 亿元产值占全区规上工业超 50%,近乎 “唯一支柱”;而清洁能源、电子信息、生物医药等产业合计占比不足四分之一,其余产值由装备制造、消费品等贡献,产业梯队严重失衡。
这种产业结构面临巨大挑战。当全球化工材料周期下行时,或许将直接冲击涪陵工业基本盘。
更严峻的是,在“双碳”目标下,材料产业面临能耗约束、碳配额收紧等多重压力,转型成本巨大且阵痛难免。
涪陵曾试图破局。2023年提出打造“2349”现代制造业集群体系,在先进材料产业外,谋划培育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及轻量化部件另一大千亿级产业。
但细察之下,所谓的新赛道仍是旧有化工材料产业的延伸与升级,并未真正跳出原有路径依赖。
尤其严峻的是,涪陵因缺乏充足的绿电支撑,无法完全复制宜宾成功路径,新能源产业发展存在先天不足。吉利、赣锋锂业等动力电池项目进展缓慢,正是这一制约的具体体现。
除此之外,涪陵还面临着产业规模与品牌价值的巨大反差。
虽然坐拥2700亿工业产值,但其“涪陵造”的公众认知,却仍被困在榨菜和藿香正气液的标签之中。
即便涪陵拥有整车制造企业——鑫源汽车有限公司,其聚焦新能源城配物流的B端属性,也决定了它难以承担起提升“涪陵造”大众知名度的使命。
这与“渝北造”(长安、赛力斯汽车)“江北造”(长安汽车)的声名显赫,甚至与“九龙坡造”(西南铝业高端铝材应用于大飞机、航天领域)的“隐形但关键”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照。
这背后折射出更深层次的问题:涪陵的中间品更多集中于价值链中低端,尚未培育出如英伟达、宁德时代那样具备行业定义权和品牌影响力的龙头企业。
历史留下的遗憾仍在延续。“十二五”期间谋划的大炼化项目,因国家布局调整而搁浅,使涪陵错失了向产业链最上游延伸的黄金机遇,这是其至今仍处于“中间品”环节的一个重要历史注脚。
2024年,重庆市以打造国家战略腹地等再次向国家争取大炼化项目布局,不过,涪陵能否如愿以偿,仍存在巨大变数。
涪陵三问:打破“穹顶”,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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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结构的隐忧与时代的浪潮,涪陵的下一步抉择,远比过去的成功更值得关注。它的破局之路,或许就藏在对其自身三个关键问题的回答之中。
一问:产业的边界能否从“材料”迈向“器件”?
涪陵的强项在于“分子级”的创新(化工材料),但未来的高附加值往往在于“系统级”的集成(核心部件、终端器件)。它能否依托全球领先的己二酸、氨纶等材料优势,不仅做“供应商”,更敢于做“集成商”?
例如,从新能源电池材料,迈向电池模组甚至储能系统的制造;从轻量化材料,迈向汽车结构件总成。这一步的跨越,意味着从“微笑曲线”的底端向两侧爬升,是摆脱“中间品依赖”最直接的路径。
二问:“涪陵造”的价值能否从“隐形”走向“定义”?
品牌之困,根源在于产业特性,但绝非无解之题。
能否让涪陵的新能源电池、轻量化部件、高端复合材料,成为下游厂商竞相采购的“名牌货”,如同“宁德时代”、“陶氏化学”、“巴斯夫”?当“内置涪陵核心部件”成为一种品质、可靠性与技术的象征时,“涪陵造”的品牌内涵便将彻底重塑。
这背后的核心,是技术定义权。涪陵不能满足于生产标准品,而必须致力于研发首创、独创、关键的新型材料和器件,成为行业标准的制定者而非追随者。
三问:开放的格局能否从“通道”升级为“生态”?
涪陵作为西部陆海新通道东线与长江黄金水道的唯一交汇点,其“通江达海”的枢纽价值毋庸置疑。然而,无论是西部陆海新通道班列的开行数量,还是临港产业的集聚能级,涪陵都与主枢纽江津存在量级之差。
核心问题在于涪陵纵向动脉的缺失,使其“通过”功能远大于“枢纽”功能。
破局首要在打通任督二脉。加快推进广涪柳铁路已成必答题,决定涪陵能否成为辐射多省的“区域贸易组织中心”。
通,仅是第一步。更关键的是依托通道培育产业生态。需差异化卡位临港制造、绿色化工等优势领域,让通道与产业相互赋能。
2024年争取的大炼化项目,正是测试其跃迁能力的“终极试金石”。若成,将引爆“链式反应”,吸引全球巨头落户,彻底重塑其产业格局;若败,则需通过制度创新,在细分领域打造不可或缺的“战略腹地”功能。
涪陵的突围,注定是一场艰苦的攀登。它既需突破产业路径的依赖,也需重塑区域竞合的格局。
从材料到器件,是从技术能力到系统集成能力的产业跨越;从隐形到定义,是从生产制造到价值创造的身份跨越;从通道到生态,是从地理枢纽到产业共同体的功能跨越。